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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年走访近20个省,一位社会学者的县乡体制观察

更新时间:2025-07-12 05:01:00

2025年6月24日,陕西省安康市岚皋县孟石岭镇丰景村果园。附近的几位村第一书记在拍摄用于桃子销售的短视频,推销当地农产品(新华社/图)

“中国治理的政治实践是丰富的,依托既有理论,能解释不超过20%的政治现象。从实践中去看,现实情况要比理论复杂百倍、千倍。我在一线调查研究了很多年,也没有提出能够解释30%的现象的理论。做县乡体制的调查研究,首先,是呈现现实经验的复杂性,在这个基础上去思考、解释,这是努力的方向,也是我们一点一滴在做的事情。”

说这话的是杨华,他是武汉大学社会学院教授、武汉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研究员,从事农村研究多年。他的田野调查在全国近20个省份展开,调研过程中,“县乡体制”跃入他的研究视野。

“中央和省级的政策侧重于原则性、方向性、整体性”,落地实施需要县级政权因地制宜地细化。中国基层社会的实际运转,就在每一项政策自上而下经由县级落地的政治实践中体现。

杨华发现,县乡体制有其特殊性,组织学的科层化设置与西方社会的官僚制度理论等,都无法针对性地解释这样的政治现象。杨华和研究团队走访全国多地县乡政府,调研约四年时间,积累了一百多篇调查随笔。他的《县乡中国》登上购书网站畅销榜,并入选瞭望智库2022年度书目等多个年度书单。2024年,他又出版《大国县治》。《县乡中国》着眼于政策如何在基层落地,《大国县治》着眼于县乡体制运转本身。

2025年,杨华在河南、湖北、浙江等地继续做县乡相关调研,发现了一些新的变化。他告诉《南方人物周刊》,在县乡,形式主义总体上有较大遏制,许多地方只允许年终考核一次,考核事项大幅减少,许多工作不准排名、拉练,督导检查被统筹了起来,县级领导小组大量裁减,村干部不用坐班了……

谈到这些细节,这位扎根田野调查多年的学者滔滔不绝。县乡基层政府工作人员的状态是观察体制运转的小窗口。最近,他们迎检迎考的次数,上级索要的表格材料、统计、摸排的事情都减少了,加班准备资料、补充材料没那么多了,压力没那么大了,周末也能够保证正常休息。

这些变化背后的运转逻辑,正是《大国县治》探讨的内容。县乡政府在中国的国家治理体制中发挥着怎样的作用?这个体制内的各种机制、要素如何互相作用?在《大国县治》中,杨华试图用基层实践呈现这些答案,“这是中国治理的重要经验。”

“从自身的丰富经验,去生长理论”

南方人物周刊:研究县乡体制,调研的过程是怎样的?

杨华:首先是调研入场,过去没有专门研究这个主题的,这在学术上算新的领域。关于县乡两级政府的信息是庞大而复杂的,不可能一开始就从整体上去理解。我们看到的往往是片段式的,从一个事件到一些事件、到一个现象,要先把原先相对混沌的概念理清楚。

按照过去做农村研究的习惯,就是先入场。进入的时候,碰到什么就聊什么,碰到谁就聊谁的工作相关内容、聊他们的个人体验。在乡镇、在县一级,碰到不同部门、领域、级别的干部,他们的工作、经验、思考肯定是不一样的。访谈也是一样的道理,能访谈到什么?能接收到什么信息?我们在开始进入的时候不去设限,根据访谈的实际情况去做更多的了解。

访谈和观察的过程不是功利的或者说目的性很强的,往往是什么点都记录,记录本身也是思考的过程。比如,某件事为什么会发生?某个人为什么用这种风格做事?思考多了,过去零碎、孤立的点子变得有了联系,点连成线。当调查经验非常丰富、庞杂的时候,写作和思考也就比较丰富了。

到2021年,我们团队调研了大约四年的时间,已经积累了一百多篇随笔调查报告,包括论文,总共大约几十万字。

按照研究的一定规律,先编了《大国县治》,后编的是《县乡中国》,后一本书反而先出版了。

南方人物周刊:《大国县治》与《县乡中国》像姊妹篇,区别是什么?

杨华:这两本书的研究重点不一样。

《县乡中国》侧重于政策在县域落地的场景,以及由此产生的大量政治社会现象。中央和省一级的政策,侧重于原则性、方向性、整体性,到县一级就是具体操作的层面。这本书通过详细描述政策在县域层面,也就是县-乡-村是怎么执行的,展示政策如何与地方社会互动,如何在体制的流动程序中走过来(包括互动过程中行政主体彼此的相互作用),如何影响地方的政治生态和社会结构。比如,书中关于“形式主义”的内容,就能反映此类政治现象。

《大国县治》侧重于县乡体制本身,讲述这个机制运行的逻辑,执行上级政策是展现这个体制运转逻辑的一种方式。这本书主要解释县乡政府在国家治理体制中发挥什么样的作用,这个体制内的各种机制、要素如何互相作用。比如,书中谈到党政分管体制,它的基本运转规律是什么,是中国共产党通过各种委员会管理某一个口子的工作;谈到锦标赛体制,锦标赛体制在县乡层级是怎么体现出来的,这是什么体制,它如何运转、如何发挥作用。

南方人物周刊:县乡研究的学术理论基础有哪些?

杨华:一方面,中国的县乡治理,包括对县乡政府本身的研究相对薄弱。公共管理学、政治学等都有介入研究,不过研究对象往往是某一个切面或者某一个点,可能研究得很深入,但归根到底是点上的,很难形成一条线,更不要说连接成一个面。

这些“点”上的研究是基础之一,但远远不够。要有大量的调研,要在丰富经验的基础上,逐渐变成全景式的展示。县乡治理是中国式的基层治理,经验丰富,运行独特,可以说是一个非常大的理论富矿。面对这样一个“矿”,首先要去挖掘它的实际经验,再从经验中生长出理论。这才是符合中国国情的、能解释中国问题的理论,再从理论到经验,循环往复。

另一方面,中国政府的运行规律,包括县乡政府的运行规律,与西方的一些基本理论是相通的,比如西方的官僚制度、政府政策学、行政学、组织社会学。中国的政府本身也是一个公共组织,西方总结的理论能够解释一部分中国的问题。

要与西方理论直接对话,还要结合中国的具体特征。中国县乡治理的经验之丰富,不是任何其他国家的经验能够覆盖,或者说从其他国家的经验中总结出的理论可以解释的。

2025年5月25日,在山东省五莲县许孟镇曹家屯村刚刚建成的民生综合体幸福食堂,第一书记张凯(右)和工作人员一起清洁整理餐具厨具,为周一开餐做准备。幸福食堂为村里老人提供周一至周五的免费午餐(新华社/图)

科层制与党政体制结合

南方人物周刊:中国县域治理体制有什么特殊性?

杨华:它是现代科层制与党政体制的结合。

科层制是现代国家的基本治理体制,是行政组织内部职位分层、权力分等、分科设层、各司其职的组织体系和管理方式。县域科层制是县域治理的主体,政府部门是按照科层制的基本原则设立的。

科层制有其弊端,如只在乎行使职权的过程是否合法,而不在乎行政效果,更不追求在短时间内治理面貌的改变,对职权行使之后的社会变化不敏感。这将使得县域治理中有些事务无法完成。

在县域范围内,较科层体制有更高权威的是党政体制。党政体制即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政治体制,其核心要义是中国共产党对政治体制的全面领导,包括对政府及其部门、人大、政协、公检法、人民团体、企事业单位等,发挥党委党组的领导核心作用。

在县域治理实践中,党政体制将行政科层体制无法完成的治理事务承担了下来,集中力量在短时期内完成治理任务。党政体制的权威性是稀缺资源,自然要好钢用在刀刃上,不能什么事都交由党政体制去解决。

在具体的政治实践中,往往体现为:科层体制能解决的问题,尽量由科层体制去解决,实在解决不了又确实十分重要的问题,由党政体制去解决。在县域治理实践中,科层体制完成了县域治理中的绝大部分事务,党政体制承担的是少数重要的事务。

南方人物周刊:中国的县乡体制有哪些活力或创新实践?

杨华:中国在体制与社会的接触面上,有着大量的机制创新,这是中国治理的重要经验。机制创新是对体制资源的创造性使用,是对体制具体的运行方式的变革,而不是对体制的改变。

如农村小水利资金整合,并不改变该资金用于水利建设的用途,而是将多个小水利(50万元/个)的资金整合起来,用于一个中型水利建设(250万元/个),这样就能发挥小水利所不能发挥的效果。因为较大的水利项目,如果只投入50万元,可能导致资金严重不足,只能建成烂尾工程,而250万元则可以建设得较完整,可以发挥作用。

管区的设置是典型的机制创新,在乡镇和村之间设置管区,好像多了一个层级,但它不是正式层级。在实际治理过程中,很多地方需要这样一个层级,有的地方叫管区、有的地方叫社区,有的地方是副职带队驻村,驻在一个由几个村庄合成的片区。这就是机制,通过机制,更好地联系乡镇与村,乡镇的政策能更好地在村里落地。

这些机制创新,使得体制与社会的接触变得柔和,能更有针对性地解决问题,也能更好实现工作机制与治理实务之间的匹配。

南方人物周刊:什么情况下需要机制创新,它是越多越好吗?

杨华:如果治理的事务是一次性的,那么通过相关领导的协调就能够实现各职能部门行政资源的整合,从而把事情办好,这就是所谓“特事特办”。比如某个重点企业要落地,县级某常委出面协调各相关职能部门,为其更快落地提供方便。再如乡镇党委书记觉得民政办某个人更适合做重点工程的群众工作,就把他调到重点工程协调小组工作。这些“特事特办”的工作,都不需要专门创设一种机制。

“特事特办”的事情多了,有规律性了,如果每次都还是“特事特办”,那么就会耗费相关领导太多的时间、精力、注意力及权威等资源,成本太高,办事不经济。此时,就需要创设一种机制,将“特事特办”的运行方式固定下来,也就是将领导的注意力和权威固定下来,成为职能部门办同类事情的固定轨迹。如“吹哨报到”的机制创新,就是因为乡镇的综合执法事务多了,每次都要党委书记去协调,成本太高,这样县里就创设机制,建立相关制度,规定只要乡镇需要相关职能部门下乡执法,这些部门就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内派人到规定的地点,否则就会被县委县政府处罚。

2025年2月20日,贵州省镇宁布依族苗族自治县六马镇致富村,党支部书记、村委会主任卢丹(左)与村民交流果树种植情况(新华社/图)

体制末梢的现实

南方人物周刊:县乡处于体制的末梢,这些基层的权力行使方式有什么特点?

杨华:基层直接面对治理一线,权力要与社会对接,权力并不是完全按照科层设置那样运行。

在体制内运行,权力通过压力型体制可以畅通无阻,而一旦触及了社会,权力的运行是否有效就与权力掌握者和权力实施者的关系状态有关。因此,在体制的中上层,掌握权力,就意味着有权威,可以发号施令。到了体制末梢、治理一线,掌握权力并不意味着天然地拥有权威,而要看权力掌握者是否有足够的能力解决治理一线的问题,获得权力实施者的拥护。

比如,调研过程中有这样一个案例,某位干部,30岁左右出任该县工业财税大镇的党委副书记。但是,这位年轻干部就任不到半年时间,在年底的全镇村支书、主任参加的总结大会上作报告,念了几句后发现拿错了稿子,场面十分尴尬。此后,该副书记当得很艰难,村干部都不买他的账,他负责的工作推不下去,最后只能离开该镇。

2025年6月23日,江苏淮安,涟水县韩陈村党支部书记戴虎(左一)在奥体中心体育场和队友们进行日常训练,备战“苏超”比赛(新华社/图)

南方人物周刊:同样的体制内考核方式,在县乡层面会有地区差异吗?

杨华:以锦标赛体制为例,县域锦标赛体制的运行方式是,县级党委政府通过目标责任、考核排名的方式激励乡镇,乡镇主要领导的评优、奖励、晋升与排名挂钩。但我在各地调研发现,锦标赛体制存在明显的东部与中西部地区的差别。

在中西部地区,县域发展相对缓慢,县域内乡镇之间经济方面的差别不会太大,各乡镇的可塑性强。这就为乡镇党委书记充分发挥治理能力、“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提供了舞台。大部分乡镇党委书记的晋升参照了锦标赛标准,锦标赛起了实质性作用。

在东部地区,大部分县市的乡镇经济发展水平相对固化,乡镇之间的等级序列相对稳定,很难再有较大改变。如工业乡镇,排名靠前的就主要是那几个乡镇,它们的工业已成体系,市场发育齐全,形成了完整的产业链。这些乡镇的主要官员无论能力有多大的差别,其所在乡镇的排名也只是微调。在锦标赛中,那些重要乡镇总是排名靠前,其主要官员也相对容易得到提拔重用。

南方人物周刊:在调研过程中,对哪些理论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杨华:比如锦标赛理论,这个理论本身很好,但相比于现实的复杂,这个理论不能完全解释相应的政治现象。从实践中去看,就能认识到现实情况比理论复杂百倍、千倍。

中国治理的政治实践本身是有丰富经验的,理论在高度抽象的时候,可能对某一个点能解释,但对整个现实的解释是有限的。做县乡体制的调查研究,首先,是呈现现实经验的复杂性,在这个基础上去思考、解释,这是努力的方向,也是我们一点一滴在做的事情。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韩茹雪

责编 周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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