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到宋慈，相信很多人立刻能够想到众多电视剧，尤其是中央电视台曾播出的那部家喻户晓的《大宋提刑官》。宋慈所撰写的《洗冤集录》自淳祐七年（1247）面世以来，数百年来“听讼决狱，皆奉《洗冤集录》为圭臬”，成为后世断案的重要依据。此外，《洗冤集录》作为世界上第一部法医学著作，比1602年在意大利出版，由菲德里（Fortunato Fedeli）所写撰写的《新编法医学》整整早了355年，所以宋慈也被称为“世界法医学鼻祖”。
真实的宋慈是什么样的呢？咱们不妨透过历史文献再来看看。
一流的工作能力
说来有意思，现在能够查阅到的关于宋慈的历史文献并不多。现代学者研究宋慈，更多的是依靠其福建老乡、南宋诗人刘克庄所写的《宋经略墓志铭》。
宋慈（1186-1249）字惠父，福建建阳人（今福建南平），嘉定十年（1217）中乙科进士。南宋时期的科举竞争非常激烈，就算考中，也不是立刻能够做官，即使有工作，往往也是从吏开始，宋慈就是如此。宋慈之所以后来能够提干，靠的是实打实的作战能力——没错，不是查案，而是平定地方暴乱的能力。南宋名臣、陈韡手下主将王祖忠称赞宋慈“君智勇过武将矣！”通过战功，宋慈从吏提升为官，“三峒平,幕府上功,特授舍人官”。
作为地方官员的宋慈，积极地为民众解决各类民生问题，可以说是一位很有作为的地方官。
从绍定四年（1231）开始，宋慈开始担任福建长汀知县，主理地方行政工作。针对当地民众买盐贵的问题，宋慈通过运盐线路的调整，让民众很快吃上了低价盐。嘉熙元年（1237），宋慈任邵武军通判（州府官员的行政助理）之后，由于浙西的饥荒，临时又被宰相李宗勉派去出任毗陵郡守。面对当地一斗米值万钱的现状，宋慈言道：“强宗巨室始去籍以避贼，终闭粜以邀利，吾当伐其谋尔”。针对那些大户隐匿户籍来逃避赋税，囤积大量粮食牟取暴利的行为，宋慈决定想办法对付他们的这些诡计。
他当即推出了具体细则，把户分成五等，最富有者交出存粮，一半用来救济、一半用来售卖；较为富有者拿出存粮，只用来销售；中等人家既不需要拿出存粮，政府也不给予救济；较贫困者，政府部分救济，但也得自己购买一些粮食；最困难的人则是由官府来买单，通过这些办法顺利让老百姓渡过难关。
经过宋慈的治理，在他卸任的时候，为当地留下了“余米麦三千余斛、镪（银两）二十万，楮（chǔ，楮币，纸币的别称）四十万”。这工作能力，换到哪个朝代应该都会是备受认可的地方官。
不自知的“法医学家”
《洗冤集录》的写作，还得回到嘉熙三年（1239），也就是宋慈担任广东提点刑狱的时候。正是因为到了广州，宋慈发现“南吏多不奉法，有留狱数年未详覆者，公下条约,立期程，阅八月决辟囚二百余”，也就是当地官吏一大部分并不遵守法令，很多案子压了很多年也没有人处理；于是宋慈就制订相关要求，确定结案的日程，八个月过去后，囚犯就处理了两百多人，这效率，也颇有当年狄仁杰“稍迁大理丞，岁中断久狱万七千人，时称平恕”的味道了。宋慈自担任广东提点刑狱后，又担任过江西提点刑狱，一直到淳祐七年（1247）担任湖南提点刑狱并兼大使行府参议官，终于完成了《洗冤集录》的撰写。
《洗冤集录》与过往一些主管司法行政的官员所写之书有很大的不同。北宋出版的《疑狱集》以及南宋的《折狱龟鉴》和《棠阴比事》中包含的是一个个完整的案件，甚至可以当成探案故事集来看。反观《洗冤集录》，会发现宋慈极少讲案例，而是详细写作了断案的细节，分门别类进行了归纳总结。
想象一下，要是作为宋慈的下属，这部书简直就是出门断案必带的工作指南，该如何观察、如何判断，宋慈都说得清清楚楚。比如自缢横梁上灰尘是否杂乱，都能判断是自杀还是他杀，“或在屋下自缢，先看所缢处楣梁枋桁之类，尘土衮乱至多方是。如只有一路无尘，不是自缢”。如果对涉及案件的相关法律条款不熟悉的话，更是可以直接翻看《洗冤集录》卷一，他把条目一一都列出来了，甚至把当时法律中的处罚细则也都列出。
正如宋慈在《洗冤集录》序文中所言：“年来州县悉以委之初官，付之右选，更历未深，骤然尝试，重以仵作之欺伪，吏胥之奸巧，虚幻变化,茫不可诘”，针对州县往往安排一些刚参加工作的官吏来查处案件，这些“职场小白”没啥工作经验，往往被周围的狡诈的仵作、吏胥（基层小吏）所蒙蔽。面对这些问题，宋慈一来强调作为司法官员工作的重要性——“狱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检验。盖死生出入之权舆,幽枉屈伸之机括,于是乎决”，意思是说，案件中没有比判处死刑更重的了，而定罪首先就要搞清楚案件的情况，就必须要做好相关的检验工作，这是后续断案、定罪的基础。这也是宋慈写出如此分类清晰、内容严谨的《洗冤集录》的核心动力。
当下世人给予宋慈的“法医学家”的头衔，宋慈活着的时候是断然想不到的，其实他只是在解决他所面对的工作问题而已。
《洗冤集录》：站在前辈们的肩膀上
通过《洗冤集录》，可以看出宋慈深受朱熹“格物致知”思想的影响——这比王阳明格竹子更是用对了地方，既磨砺自身，更是造福了百姓。
宋慈自幼就跟随“考亭高第”吴稚学习，“考亭”指的就是朱熹的考亭书院，南宋读书人的圣地，算起来朱熹也算是宋慈的师爷。朱熹定居福建建阳时，宋慈也不过刚刚5岁，等宋慈14岁的时候，朱熹去世。按常理推测说来，宋慈一定是见过甚至与朱熹有过交流的。19岁时，宋慈又转战临安太学，算是当时的最高学府了，在这里他的老师是朱熹再传弟子、南宋后期的理学家真德秀。真德秀曾看到宋慈的文章，感觉他的文字都出自肺腑，非常欣赏这个年轻人。
今天，由于各类电视剧的塑造，让很多观众认为《洗冤集录》就是宋慈个人工作经验的总结，或是来源于父亲的经验传授，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宋慈父亲宋巩中进士时，老先生已经68岁了，三年后，宋慈中进士。宋巩虽是大器晚成，但毕竟年龄太大，工作没几年便离职回家，实在不能为宋慈积累太多的基层工作经验。宋慈在《洗冤集录》自序中也言道：“遂博采近世所传诸书，自《内恕录》以下,凡数家,会而粹之,厘而正之,增以己见，总为一编,名曰《洗冤集录》”，切切实实告诉我们他的书的源头在哪里。主要还是来自“自《内恕录》以下”的相关书籍。他梳理前辈同仁的资料，同时结合自己的工作实践，“会而粹之,厘而正之,增以己见”，从而创作出这部法医史上的巨著。
电视剧《大宋提刑官》中的第一个故事中，宋慈遇到一个问题那就是被害者到底是不是因火灾而亡？根据《洗冤集录》，可以通过检查尸体的嘴巴和鼻孔中是否有烟灰、手脚是否蜷缩来判断。向上追溯，这种判断方法在北宋出版的《疑狱集》中“张举烧猪”的案例中已经谈到了。《疑狱集》包含了一百多篇从汉朝到五代时期的案件，仅从文字来追踪的话，《疑狱集》中的《张举烧猪》实际上又是选自北宋的类书《太平御览》,而《太平御览》中《张举烧猪》又出自西晋官员张勃所写的关于东吴的历史书《吴录》。
这则《张举烧猪》案例中这位英明的句章县的县令，可以说明近一千八百年前的中国人在审判案件中就已经开始用动物实验得出的结果作为依据来判处罪犯，但这也远非中国法医的开端。宋慈之所以能够成为“世界法医学鼻祖”，是站在诸多位“法医”前辈们的肩膀上才取得的成果。
时代的回应
正如学者沈玮玮所言，“《洗冤集录》能成为世界上首部法医学著作，与宋代流行的类书编纂技术紧密相关”。按照现有的定义，“类书”是“中国古代一种百科全书式的资料汇编工具书”。我们熟悉的《永乐大典》也是类书，它的一个很重要的标志就是按门类、字韵排列——这一点也算是《洗冤集录》与《疑狱集》《折狱龟鉴》《棠阴比事》等司法类书籍非常明显的不同。
换成当时读书人的视角，类书更类似“科举辅导书”或者上岗后所用的工具书，想来这也是《洗冤集录》能广泛流传的重要原因之一。哪个时代的读书人都是要买辅导材料的，类书当年绝对不愁销路，此外，宋慈家乡的福建建阳作为南宋的出版重地，也为《洗冤集录》的出版发行立下了汗马功劳。
作为一本法医专著，《洗冤集录》虽对后世影响极大，甚至传播到海外，但关于宋慈的介绍，《四库全书》中仅为“宋慈始末未详”，此后清代陆心源《宋史翼》中的《宋慈传》也不过是刘克庄所写的《宋经略墓志铭》的翻版罢了。想来也是正常，与宋慈相比，还有太多司法同行及他们的著作都消失在漫长的历史中。《洗冤集录》序文中提到的《内恕录》现在已失传，可以查阅的宋代司法类案集不过只剩下《疑狱集》《折狱龟鉴》《棠阴比事》等书目，但《洗冤集录》的各个分类的具体内容实实在在是靠着这些书中的案例细节来支撑的。历史最后把功绩落到了宋慈身上，也算时代对历史中无数从事司法工作的“宋慈们”的一个迟来的回应。
来源：北京晚报·五色土
作者: 郭苑洁
